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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讲述02 | “到香港去找吃的!”

邓晓懿 西芦葫 2022-01-05


1
“我讨厌吃番薯”
外婆出生在毗邻深圳的一个小村庄里,世代以农耕为业。一个平凡的小村,在全国大放卫星,“浮夸风”盛行的年代,自然也免不了与其他地方一样搞起了所谓的“共产主义”。但在老一辈人看来,这些政策,命令都不是后来“三年困难”的直接原因。反倒是不科学的耕作方式,直接导致之后的饥荒,还有后来的逃港潮。
“那时候的生产,根本就没有任何科学性可言,”外公坐在沙发上,眼睛不知道在看着哪儿,“首先,那时候提倡密植。本来嘛,稻和稻之间就要有上那么点距离。结果,命令一下来,一块田里种了十几块田的水稻。插的密密麻麻的,那些水稻互相抢营养的啊!你说,那叶子相互挡着,怎么会长得好?”
“那时候没人提出不同意见吗?”
“哪里敢!”外公看了我一眼,一副“你肯定不能理解”的表情。“哎,哪里敢有意见,让你这么干你就这么干。有的人也会想,反正这是公家的,自己肯定有饭吃就可以了。”外公的视线又不知道移到哪里去了。“其次,那时候还提倡深耕。就是把表面那一层土翻掉,倒掉,说是地下的泥土才好。怎么可能!”他的手在空中横向地划过“你想想,上面那一层土没了,下面的土能种出什么来。翻出来全是那些石块、黄土,能种出什么来?”
谈到那时候报纸上报道的各种大丰收、奇闻。“那时候报纸啊,广播啊播的那些,你信吗?”
“肯定不信啊,怎么可能!”外公一脸断然。可见,浮夸的报道不仅不能让人信服,更可怕的是,它不能改变粮食不足的现状。
逐渐,人们慢慢意识到粮食不够吃这一严峻的事实。对于农民来说,这样的事情似乎并不新奇。“毕竟还是有一点看天吃饭的,没办法。”外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首先,人们想到的办法是用其他更易耕作的食物代替米饭。番薯,首当其冲被选上了。
“不吃番薯不给你吃饭!一个大锅,四周围满了都是番薯,中间一点点米。煮饭的时候,煮番薯的水也流到中间的米饭去。那米饭不也是番薯味的嘛?”外婆皱了皱眉,扁了扁嘴,像是现在正有人拿着一叠番薯在她面前。看着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看得见的痕迹,而饥饿,在她的心里留下了看不见的印迹。
“我呢世人至憎食番薯。(粤语:我这辈子最讨厌吃番薯了。)”这是我从小到大,外婆都爱跟我说的一句话。
后来,恐怕是连番薯都不够了。
人们把各种薯类晒干,磨成粉。米饭这时候也显得太奢侈了。人们都选择煮稀饭。煮稀饭的时候,放薯粉,整锅稀饭都会变得粘稠不少。这样的稀饭吃下去,似乎更能填饱一些。
不得不承认,在饥饿和粮食短缺面前,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不可估量的。
但即使是这样,家家户户的粮缸还是慢慢的见了底。加上那一年的天气特别反常,粮食的收成恐怕无望。饥荒慢慢成为了事实。
有一句在村子广为流传的顺口溜,据说是我很早便去世了的祖父写下的:“三两残敖(土话里的猪肉)辞旧岁,一元五角过新年。”外公执意要我写上这句话。这句简单的顺口溜,对于如今猪肉吃到不想吃的老一辈人,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吃不饱,没东西吃“是整个聊天里他们说的最多的。
“有饿死过人吗?”我问,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那些人,没得吃,全身上下都肿起来了,拖着拖着不就死了?这样的,叫不叫饿死呢?”外婆知道我是明知故问,她也不想太直接地回答。接着,她也列举出她身边饿死的人的名字,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于是,饥饿好像也成为了一种传染病。慢慢的,慢慢的,不知从哪里开始,蔓延到全国各地。从吃不饱到没得吃,再到水肿,最后走向死亡。一切都显得如此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2
再见,再不见

蜂拥到文锦渡的逃港者。1979年

饥饿的人,自然要想办法。
其中的一些人,他们是幸运的。从与香港毗邻的宝安县,再到周围的几个小县——“到香港去找吃的!”这样的想法慢慢也像饥饿一样蔓延到全国。这一方案的可行性对于附近的居民尤高。
但毕竟是违法的事,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着。
此时此刻,我们正坐着往香港方向的车,聊着那些以往去香港的事。有时候,听着听着,我甚至不禁望着车窗外的树——这些树看起来不像是新种的,估计也很久了吧?那些偷渡的人是不是也曾经经过这棵树?他们说不定还在某棵树下的树荫休息过呢!那些人,他们都成功到香港去了吗?
总有的东西,存在着。也许常常被忽略,但谁也不能否认它们可能正是真正的见证者。
“具体年份记不清咯。但是肯定是在大放河口之前!就是那几年上下吧。”
那时的外婆8岁。和大多数那个年代的小孩一样,她也帮着家里的忙在地里忙活着。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玩在一起,她和邻居家的小孩玩得特别好。
幼年玩伴的父亲拥有特别的身份,可以在香港,大陆两地通行。每次回来,他都会给家里带各种食物。外婆开始坏笑,“有一次,她爸带了一些豆子回家……”两个小孩子,偷偷溜进屋里,鬼鬼祟祟,生怕有人知道。两个人往袋子里一抓就是一把。把锅烧热,干是豆子就在锅里炒。饥荒年代,粮食都没有,佐料自然不会多。“不要说盐,连米都没有!”锅里的豆子冒着热气。“呲——”一碗水下去,锅里彻底热闹开了。幼小瘦弱的手臂握着锅铲,手臂在巨大的锅前更显瘦小。再把豆子炒干,两个小伙伴就这样你一把我一把地把豆子装进口袋,再一颗一颗地进到肚子里。
“豆子炒了之后像石头一样硬。牙齿都要要崩,牙关特别费劲。没得吃,什么都觉得好吃!”外婆的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抓着,想起当时自己小伙伴口袋塞得满满的,又偷偷摸摸地回家,外婆又笑了。


1962年,被遣送的遣返者。
纸终究包不住火。没过两三天,伙伴的妈妈就发现了。“‘妹!你是不是吃了我的豆!我的豆怎么少了这么多?’她妈就在隔壁喊着,”外婆把嗓子扯尖了模仿着,“‘谁偷你豆吃!’”说到这儿,外婆又笑起来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事情的结局自然是一顿毒打臭骂。
讲到结尾,外婆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泪光。或许是想起那豆子的坚硬,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童年伙伴,或许是看到我手上正拿着的饼干,又或许是想起自己小外孙要软硬兼施地被人喂饭……一切糅杂在一起,糅杂在那滴在眼眶打转却终究落不下来的眼泪里。
经历了,记住了。记忆和现实,过去和现在甚至有着未来,交织在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觉得不可思议而又如此真实。
我们依旧在前往香港的路上。而在外婆的话里,我们依旧前往在时间的路上。
又是一个普通平凡的黄昏。伙伴的突然来访打断了所有平常。
“她是哭着来的,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推开我家的门。”伙伴的母亲有眼疾,需要定时去深圳进行治疗。她就是这么知道逃港这件事的。
原来这时已经有许多各型各色的人去到深圳,想着要偷渡去香港了。而去深圳治疗眼疾的路上,伙伴的母亲更是亲眼目睹了人潮。于是她也决定要偷渡去香港。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被饥饿架把刀在脖子上,容不得有半点犹豫。事不宜迟,伙伴的母亲决定马上行动。背上小儿子,带上一点干粮,再跟女儿交代交代,她就这样出发了。
这样匆忙的决定,可吓坏了外婆的伙伴。
家里没人,她决定跑到邻居家去。“‘妈说今晚要去深圳……不是去看眼疾……是去偷渡……今晚不回来了’她就在我跟前,哭着说”看外婆的神情,小伙伴似乎还站在她跟前。外婆那时候也是懵懵懂懂,模糊知道偷渡就是去找饭吃,而且不能回来。她顺势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提议道:“不如今晚你来我家睡?”下一幕就是外婆小小的身子抱着一床被子进门,后头跟着个抱着枕头的孩子。
那个晚上,两个小孩子在被窝里。外婆努力安抚伙伴,陪着她聊天。“我们两个透着天井看着天空。好多星星,有的还一闪一闪的……”
殊不知,她们的未来也像那晚的星空,宽广迷惘,蕴藏着无限多的可能。
过了一段时间,伙伴的母亲从香港托人传回音讯,说是已经在香港安定下来了。于是,这个伙伴与自己的一个姑妈生活在一起了。后来,她也偷渡到香港去了。
“二十几年快三十年没见了。她以前过年,清明还会回来。那时候这边她还有亲人嘛。后来慢慢的也都不回来了,这边的亲人要么一样偷渡到香港,要么就饿死了。九几年的时候我到香港还找过她。她还专门请了一天假,让他老公也请了一天假,用那辆大货车带我玩了一圈。我打电话让她来火车站等我,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我的样子,她说‘当然记得!’那就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了。”
外婆叹了一口气,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3
梧桐山上的不眠夜

战地摄影记者拉里·伯罗斯拍摄1962年港英政府遣返偷渡者的情景。

一路聊着天,很快,一条河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那条河,没有大河的奔腾,也不至于像小溪那样小家子气;没有大河的直爽,但又不至于过于盘旋曲折;看起来没有深邃的故事,却也不说不上是稚嫩。
这就是深圳河。一条河,不算宽,却使多少家庭,同胞分隔;一条河,不算曲,却有多少发生在这儿的故事曲折离奇;一条河,不算深,却又埋藏了多少过往在那河床底。
原来这就是深圳河,也是当年逃港者们选择的路线之一——水路。外婆见我问起,也便说起。在雁田,也有人会选择这条路。据说,走这条路就没这么辛苦,不用爬山不用爬铁丝网。但是,这边警卫森严。“这条河,也有很多条雁田的人命在啊。村东的忠叔的姐姐,不就是在这里死的嘛。”接着,又列了几个人的名字。这河的确不深,只是因为河下面的是淤泥,陷下去就拔不上来了。被困住就基本等于死亡。
我听着车里的讲述,眼睛瞟向车外的河——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得让人不敢相信它曾有过如此疯狂的过去。
一九五七年,为了让饥民有一条出路,政府决定:大放河口!让饥民安然通过深圳河,进入香港。然而,这仅仅是大陆单方面的政策和决定。那时的中国,与港英政府尚未有明确清楚的沟通,更不要说是外交了。
大量饥民涌入,港英政府一下慌了手脚。多年来,港英政府对于逃港者的态度一直含含糊糊。但是,如此多的饥民涌入,港英政府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遣返!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外婆成为了众多被遣返的人之中的一员。
仍然是一个稀疏平常的黄昏。外婆回到家,跟曾外祖母说起外头听来的传言,说是现在有很多人偷渡到香港去,而且大都可以成功。
时间到了一九六二年,对于试图偷渡的人来说,到香港去无非是个终极的目的。即使没有达到,能捡到几块港英政府在边境地带用飞机投放下来的面包也是不错的收获。抱着随大流的想法,外婆在曾外祖母的面前显得跃跃欲试。
“我妈看了我一眼,问了句:‘那你们敢不敢去呢?’我说了句敢。拉上一个路上的同伴,带了些干粮,就出发了。”外婆又一次陷入回忆的漩涡里。
外婆和同伴摸着黑出发。偷渡毕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情,她们一夜摸着路走着。走了一夜,终于到了梧桐山——深港边界的一部分。看着天慢慢亮了起来,她们找到一个小灌木丛就躲下了。“一上到山上,各个灌木下躲满了人呐。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丛灌木睡下,就听出隔壁那丛灌木里有一帮大人。都是来偷渡,都是没得吃啊。”小心地睡下,修养好精神,晚上继续行动。
天又慢慢变得昏暗了。外婆和伙伴走到山上已不识路,她们决定跟着那一帮大人。“那拨人里有的带着小孩,小孩瘦的那真的是皮包骨哟。小孩子饿得哭得哇哇叫,那些人就泡开几粒炒过的米,喂到小孩嘴边。”跟着那拨人,外婆和她的同伴找到水喝。“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水!天黑了什么都瞧不见,管它脏不脏,喝下肚子再说。”掏出干粮,对着逐渐现身的月亮就着水慢慢吃下。生怕干粮不够,两人都不敢吃多。
“等天够黑了,我们跟着那一帮人向前。不识路嘛!那有什么办法。”两个小孩,跟在一帮大人后面,显得格外楚楚可怜。“那一帮人又怕我们连累他们,一直骂我们,不想让我们跟着。”一头那是骂骂咧咧,一头是死皮赖脸。
随着一群人离边境越来越近,骂声一直在变低。
到后面,外婆甚至和那一帮人熟络起来。他们经过几棵树,上面挂着果子。有个人一步跃上,说:“这不是沙梨吗?”众人纷纷围到树旁摘梨吃,走了这么久,又渴又饿,正要吃点什么。外婆说道:“我听人说,空着肚子吃沙梨会肚子痛。”黑暗里又传来一个声音,稳重而有力量:“不怕,连皮吃就不会肚子痛。”
“其实哪里有人管得着这么多。早就有几个人吃上了。管它肚子痛,吃下去再说嘛。不填饱肚子,说什么都没有用。”外婆谈到这里似乎特别冷静。
饥不择食。这个词首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个年代的人,时代与命运给予他们的选择似乎真的不多,能选择已经是一种幸运。
一路上山,一路气氛越来越严肃。大家都屏着呼吸,下脚轻了不少。离边境多一寸,这样严肃的气氛就要多十分。
终于,离香港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来到了铁丝网前。
铁丝网的另一头,隔着连着的小山丘,依稀能看见市区夜间的灯火。
“到铁丝网,那时候哪有那种大铁剪。有的人就带那种小铁剪或者什么小撬把铁丝网弄出个窟窿再钻过去。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样的工具,就要爬着铁丝网过。”
听起来就不容易。铁丝网上都是铁丝绞在一起,每个绞在一起的地方自然有钩钩。一不留神,很有可能会被这些钩子钩到肉,若是擦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但是很多人爬铁丝网,那个脚上腿上都是血肉模糊的。都是钩子钩的!爬在外婆前头的那个人的脚就是被铁丝网钩到到处流血,血流在他的腿上。但是铁丝网上哪里顾得擦,只要翻过去,只要到了香港,什么都可以!
一行人,一步一步向上爬。
在这座铁丝网上,不知有多少人曾这样用心尽力的追求过。同一个钩子,也许被很多人踩过,也可能钩过很多个人的脚。活下去,不饿死,是那时候人们行为的最高准则。不要说一座大山,一条深圳河,甚至隔着的海都不能阻挡饥民前进的路线。这路上有不少人丢了自己的性命。留下让我们感叹的,也许只有他们的那一股决绝的勇气和决心了。

4
到不了的彼岸
忘不了的番茄牛肉

深圳边境,抓捕偷渡者。

到了香港,事情的发展却远远比想象的复杂。
在离边境不远的地方,港英政府设置了一座难民所。一般来说,被港英政府抓到就会被安排到这里。大量饥民涌入早就把这座小小的建筑给挤满了。
但是此时大量的居民涌入,使原有的处理办法变得无力。港英政府一方面对大量难民的涌入感到十分惊恐,另一方面更是对中央进行了情况的说明,要求中央对这些逃港者进行处理。烫手的山芋,怕是谁都不想接更是谁都接不住。
那么,如此多的饥民涌入,如此多的逃港者,难道真的是空穴来风?
这样的浪潮,绝对是事出有因的。1961年前后,在宝安县边境地区,经常出现英军越界挑衅的事件,给小孩子派糖,故意在饥饿的群众面前大嚼饼干等食物。这样的行为让大陆群众十分不满,人民的情绪很不稳定。边境的关系愈发紧张。当时的宝安县书记随即就向上级进行请示。时任广东省第一书记的陶铸,听到这个消息,出于多方面考虑,下命令把哨岗都撤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便传遍了整个边境地区。河口要放宽啦!这对于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饥民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大量饥民的涌入,给香港带来了可怕的影响。心里忽然想起了今日香港群众对大陆游客的称呼“蝗虫”,我想,这个称呼对于那时的逃港者,恐怕是再适合不过了吧。但港英政府决定,对这些饥民全部进行遣返!
“那时候那里就是有一个大厅,用铁栅栏围着。我们就都在里面排队等。”外婆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被抓住的逃港者基本都集中在这个大厅里,满心期盼又紧张不已的等待着。
等到吃饭的时候了,门口的士兵两个抬一萝饭,两个抬一萝饭的进来。每个人都领到一个大的铁盘子。终于开饭喽!已经饿了不知道多久,甚至早就忘记了吃饱是什么感觉的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米饭的味道一下子激起了人们疲倦的神经。“每个人都拿着那个大铁盘,排着队到那里去领饭。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一盘子的米饭。也没有菜,但是每个人都很开心。”
吃饱了恐怕就得走了。一车车的饥民被车回边境,再被安排到樟木头,由此被送回自己原本所在地,简单来说,就是送往全国各地。
我不由得问了句,在难民所有没有遇上认识的人。
“有。那当然有。雁田那时候想要偷渡的人还不少呢!”在人满为患的难民所,外婆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曾祖母已经过去了!
原来的计划,不过是看看外婆能不能过去,如果过去了,曾外祖母背上幼子也跟着去。
外婆离家有两三个星期了,一点消息都没有。香港那边没有消息,大朗园也没有消息。“大朗园是用来暂时安置那些被送回来的人。每次有到雁田的车经过,大朗园里头的雁田人就会大声的向外面呼叫:‘谁谁谁在大朗园。’这样,车上有雁田人就可以回到雁田向他的亲人传达一声。好歹知道他没有死在去香港的路上。”就是这样,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却往往可以为一个焦急等待的家庭送去音讯。这样的消息,既好又不好。
家里的人要是知道了,就会带东西去探监。每个月一次,带上吃的喝的。在探监的过程中,甚至可以继续向家里传达信息:谁谁谁也在大朗园里。
不过,既然两头都没有信息,曾外祖母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儿已经到了香港。于是,她背上幼子,同一帮同乡人一起向香港出发。
没想到,在梧桐山上,同乡人竟嫌她带着孩子,怕她连累自己选择抛弃她。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戏剧化:与她同行的人都被港英政府抓住了。一行人里,只有她成功偷渡到了香港。
“之前有的人带了那种铁剪,在铁丝网上剪了个窟窿。刚好又被她(曾外祖母)摸到了。天又黑,她又背着人崽,怎么爬铁丝网?她就把人崽接下来,从那个洞口推过去,自己再慢慢爬。就过去了。”同样的,虽然已经到了香港,但仍未能完全放松。曾外祖母无疑是幸运的,她在香港设置的禁区里找到一户人家收留她。
找到这样的人家是十分难得的。禁区里不允许人烟,但这样的人家却拥有着特别的准许。他们在另一个可能月亮都不怎么现身夜晚,也是摸着黑,悄悄带着曾外祖母下山,再根据她随身带的地址,找到已经到香港的亲戚。事成之后,报酬自然少不了。
就是这样,母女二人分隔两地。
这之后的故事,自然也是多年以后母女再相遇时说的了。时过境迁,想必他们,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对于这一切有着更深的感慨。
在难民所里,外婆遇到与曾外祖母同行的人,她们见到外婆,惊呼道:“哎呀!你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你妈和你弟都过去了!”回到雁田,外婆还到其中一人的家中拿回了自己的钥匙。
“你回到来要坐牢吗?”我问。
“都是小孩子,不用。”外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但是,我知道,作为成功逃港者的亲属,外婆在她未来的日子里受的苦,不知道比这句简单的话凝重上多少倍。
聊着天,我们已经到了香港。此行的目的,是去探望外婆的母亲。
回忆起自己六二年的那次偷渡,外婆很坦诚地说:“那时候哪里知道是大放河口。都是之后回来才听别人说的。”大概十几天以后,中央也注意到在深港边境发生的这一次逃港浪潮,赶紧下令禁止,这才使这股浪潮渐渐平息。“那时候看别人去偷渡,听说有饭吃,就去了呗。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从那次以后,深港边境的戒备愈发森严了。甚至会有军队放狼狗去咬尝试逃港的人。“你外公不就是被狗咬过吗?腿上那条疤。就是偷渡的时候咬的!“相对而言,外公没有外婆幸运,每次偷渡连香港都还没到就被人抓回来。
然而,让外婆多年念念不忘的,还是在难民所里,两名港英政府的工作人员给她和同伴送上的两盘番茄牛肉饭。“那个‘鬼婆’看我们还是小孩子嘛,又黑又瘦,就给我们送了两盘番茄牛肉。那些番茄哦——牛肉哦——啧啧——”外婆至今说起那盘番茄牛肉饭仍咂咂嘴,仿佛世上再没有比那更好吃的了。
“锦上添花远不及雪中送炭。”这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对于饥饿已经成为常态的人们来说,那盘番茄牛肉饭恐怕比后来能吃饱饭以后的任何山珍海味更来得可贵和吸引。

5
回忆是一盅老汤

地摄影记者拉里·伯罗斯拍摄1962年偷渡者在梧桐山被遣返。

外婆这一生曾三次尝试偷渡香港。其余两次均在她十几岁快二十岁的时候了。那时候的原因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正值文革,她每次逃港失败都会以拘留告终。还免不了做一堆检讨和反思。反倒是六二年偷渡成功地曾外祖母在香港生活,也常捎东西回来。
“她(曾外祖母)回来也不会回雁田。怕被人扣住不给走。”
“会吗?”我问道。
“那当然会哦。XXX(我们的一个朋友)的爸爸不就是这样吗?回来以后被扣留了十来天,强制着劳动,说你是叛逃者,需要改造。后来还是放回去了。”
毫无理由,毫无根据,毫无意义的扣留。类似的事件发生过好几回,使探亲,捎物资的成功逃港者都聪明的选择在边境与亲人相见。
在边境,曾外祖母会给外婆带各种各样家里没有的东西。“我要踩单车(骑自行车)一路踩过去,要踩一个上午呢!”
东西拿到了以后,再各自回头,回到各自的生活去。可能那个时候,双方都太忙碌太赶,都没有想过这一简单动作背后隐藏的含义——回到各自的世界,为不同的事情烦恼着,用不同的方式解决问题。
直到上一次曾祖母回到雁田,她已经八十几岁了,我三年级。她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家现在是一栋五层的民楼。她对外婆说:“阿妹!好彩(幸好)你那时没有逃成!不然没有那么大的房子住啰!”
外婆一边在院子里搓着要腌的咸菜,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妈!你哪里知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哦!”
我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骑着我的新单车,这对白也不知怎的就被我记住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简单的对话里隐藏的,怕是有很多很多吧。
那是曾外祖母最后一次回雁田,最后一次回故乡。
她在香港再嫁,生了几个小孩。孩子们都移民去了英国。曾外祖母还留在香港,九十多岁的高龄让她根本认不出我们。在养老院里,老人安详地坐在藤椅上,看着电视里的年轻人活蹦乱跳,听着他们说那些她根本不明白的词语。“阿妹,你来啦。”见到外婆,她也只是简单地说一句。
近黄昏,偏西的阳光透过曾外祖母的房间的落地窗洒在房间的每一处。她就那么静静的坐着,神色从容安祥,仿佛时间在她的经历和寿命面前甚至都凝固了。再没有世事的纷扰,再没有嘈杂的喧闹,再没有,再没有……只有外婆手上的那一盅老火炖汤,还能缓缓的勾起她的回忆——家里的味道,记忆的味道。
外婆在她床头整理这整理那。我知道,外婆在这里待不久,因为她的眼圈已泛红。我也明显的感觉到,我的也是。那些过往啊,憋在心里,藏在心底,刻在脑海里,消散在时间里。最终,还是凝结在那颗相见的泪珠里,那颗永远不落下的泪珠里。
回来的路上,外婆不怎么讲话。似乎言语的颤抖,是止住眼泪的最后筹码,决不能丢。
而我,把头扭向窗外,那树那草那花那路,似乎都在深深的思考里摇摇头,然后继续在时间的路上越走越远。

海边防偷渡的民兵。

6
尾声:历史的感悟
外公外婆的偷渡经历,大都是些从小耳熟能详的小片段拼凑成的。而这一次的拼凑,加上了其中较为重要的一块——时代背景。所有的回忆给我的感觉,都变了。
从前总觉得历史是历史学家搞出来的,离自己太远;在饭桌上,听着外公外婆的描述,又是那么的稀疏平常,听他们平淡如家常的描述,又实在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特别。
过去的奇妙也许正如此,把不同的部分拆开看,独立的感觉。而一切拼凑在一起——完整的美一下子就凸显了。国家的政策,社会的风气,个人生活的琐事,混杂上人的七情六欲,也许它们彼此间矛盾,却又完美地调和着,成为时代独特的气味。
很大程度上,历史给人的感觉取决于记叙,讲述的人。但,那些不见得就是事实。基石是亲历者、过来人也未必就了解全部的真相。事实即使是个无暇的姑娘,爱美之心依旧驱使她去打扮。只是有打扮的水平高低,效果好坏罢了。但历史的价值,往往是在还原,求真——可以理解为卸妆吧。各种外力施加着,像一只只手摁着那只求真的手。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纯净是否也混杂着那么一丁点掩饰?
不断追问、查证的过程,促使我去思考。
听着一个个令老人记忆犹新的画面描述,越来越多的人被提及。有的可能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像我的曾外祖母;有的也许只是略有耳闻,如村头忠叔;有的甚至只是提及,连姓名都未知,像梧桐山上的那几位“同行者”。那个时代,有多少家庭背景类似,处境相似的人,又选择了多么不同的命运。也许只是一念之差,也许这是一步之遥,也许只是一河之隔,都构成了千万个个体的不同。而正是差异,才让我们作为后来人为之唏嘘,才让我们回望历史时为整个由不同个体组成的庞大体系之间的联系与阻断而惊叹。
这,也是历史美的地方。相同,类似,差异交融,构成整个社会。我走在一条小泥路上会想:N年以前,是不是也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走在这儿,她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呢?
一段段个体的故事,加上时代的粘合,成为在时间长河里那一幕的特别。这些人,这些事,也许会被记录下来,但更多的都随着岁月飘散在虚无的空间里。
不被记录,不被回忆,虽然不能否认他们曾经的存在,但这些平凡的精彩的消失,又实属遗憾。在整个聊天的途中,外婆用粤语的各式形容词,简直是要把我带入整个情境中去——有几次她已经成功了。只可惜,由于文字的限制,未能一一记录。文字的确为这些可爱的经历、想法送去了一个更为长久的保护,但文字的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印象里有个说法是遗忘历史的民族终究会灭亡。虽然很多人极端的曲解这句话以后,给自己的民族,甚至是世界都带来很多负面影响。但我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挺认同这句话的。一个人应当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肉体上,更是精神和文化上的。
我在收集资料的时候请教了几位前辈,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不要写这个。倒不是因为它敏感,你们没有经历过——你们根本就没有饿过。写不出那个味道!写出来只会被人笑话。”
我已经忘了我自己当时的表情。怕是掩不住自己的惊讶吧。
是呀,我都没有经历过。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很致命的漏洞。
很快我就想通了。无论哪种媒介,怕是都无法完美还原亲历者的全部感受吧。更何况是这么一篇简陋的文章呢?
尽管这样,我希望自己能还原多少,能记录和描述多少,就尽力去做吧。
(注:写作本文时作者邓晓懿为广东省东莞市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高一年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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